昨天下午凌一堯給我發(fā)來一張照片,是一件婚紗,她問好不好看,我說還行。 她說“初五舉辦婚禮,和我們以前想象得一樣,有鮮花拱門,有紅地毯,有白婚紗黑禮服,就是沒有你?!?/font> 我說“要不要我去湊個份子?” 她半天之后才回復(fù)說:“不用了。 2001年的夏天,我十六歲,正在讀高中。即便是夜晚,氣溫仍然高得令人輾轉(zhuǎn)反側(cè),黑漆漆的夜晚滿是室友們翻身和嘆息的聲音,而我咬著小電筒,蒙著一條薄被單,寫下人生中唯一的一封情書。 我的讀者叫凌一堯,馬尾辮,大前額,身材嬌小,細腰長腿小翹臀。要命的是,她偏偏是一位學(xué)霸,常年霸占月考名次紅榜第一排,這樣腦瓜子聰明又美得翻泡的妞兒絕對是眾人心目中的雅典娜,只可跪舔不能直視。 幾乎每天,我都會想入非非,幻想著各種與她搭訕的場面。其中包括她從樓梯上滾下來毀容了,我抱她朝著醫(yī)院狂奔,并且發(fā)誓這輩子我都不會拋棄她,最后她在我的懷里留下了幸福的淚水。 送出情書的第二天,我的創(chuàng)作地點就轉(zhuǎn)移到政教處辦公室,對面坐著姚主任,我們私下管他叫“姚千歲”。他說:“呂欽揚同學(xué)啊,昨天你一夜寫了三頁紙,今天怎么就咬筆桿了?是不是這個環(huán)境不利于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要不要拿回宿舍慢慢寫?” 我理智地拒絕道:“不用了,這里有空調(diào)?!?/font> 凌一堯把我的情書送給政教處,這事做得太坑,我內(nèi)心的傷痛尚未愈合,班主任跑來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你要上電視了!” “什么電視?”我有些激動。 “閉路電視。經(jīng)過校領(lǐng)導(dǎo)研究決定,這次紀律整頓大會的主題是杜絕早戀,你要在學(xué)校直播室做一次公開檢討?!?/font> “為什么是我?不就一封情書嗎?” 班主任思索片刻,說:“可能是別人臉皮太薄了,怕留下心理陰影?!?/font> 他媽的! 紀律整頓電視會議之前的那幾天,我的心情卻糟糕到極點。 每次遠遠地看見凌一堯,我都會走向旁邊的岔路,不愿意與她打照面。說實話,我對她有些記恨,無法理解她為什么那樣做,難道被我喜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是這樣,以后不喜歡你就是了唄。 據(jù)說歷次電視會議的錄像都會被妥善保存,作為我校發(fā)展歷程的豐碑,為了給學(xué)妹們留下一個好印象,我特意理了一個清爽的發(fā)型,熨了一下白襯衫,還借了一雙白色的耐克跑步鞋。第一次上電視,好激動。 那天中午政史二班的體育委員來訪,對我進行親切慰問,鼓勵我好好表現(xiàn)。他帶來一個消息,說那封情書不是被上交的,而是被他們班主任曹老太繳獲的,凌一堯還被拉到辦公室做了一通思想審查。 學(xué)校演播室中間擺著一臺黑色的攝像機,鏡頭前面擺著一個主席臺,依次坐著諸位領(lǐng)導(dǎo)以及各年級組長,而門口站著的是六名犯罪嫌疑人,其中一個就是我。那五個家伙我差不多都認識,他們的罪名比較另類,什么拿街機子兒冒充硬幣買茶葉蛋,什么大半夜拿魚竿在校園的池塘里釣魚的,還有那位住在二樓的同學(xué),他用大搪瓷杯裝尿往院墻外面潑,墻外方圓幾米的莊稼死得透透的,連野草都長不出一棵。 相比之下,我絕對是最純潔的。但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我說我因為寫情書給女孩卻被對方送給老師了,他們一個個都面露鄙夷之色,仿佛我犯下比他們更齷齪的罪行。當(dāng)時我就清醒地認識到,錯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 由于早戀是今天重點批判的主題,姚千歲將我安排在最后出場。班主任對我有點不放心,還特意跑來對我進行戰(zhàn)前動員和輔導(dǎo),他說:“等會兒千萬不要緊張,控制住情緒?!?/font> “你怕我被嚇哭?”我有種受辱的感覺。 班主任說:“不是,我擔(dān)心你在這么嚴肅的地方笑場?!?/font> 終于輪到我了,我站到話筒前面朗讀上次寫的檢討,盡量不看鏡頭,像在給姚千歲致哀悼詞。正要謝幕之時,副校長卻在發(fā)表一則有關(guān)早戀危害的講話,此時我非常困窘,傻逼似的杵在那里,被全校數(shù)千雙眼睛在看不見的地方盯著,這種滋味真心痛苦。 不知道副校長說了什么,姚千歲突然對我發(fā)問,所有人都看著我,包括鏡頭。我一頭霧水地“啊”了一下,此處是第二聲。 姚千歲將問題重復(fù)一遍:“呂欽揚同學(xué),你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沒有感到后悔?”當(dāng)時我就震驚了!這他媽算是什么垃圾問題?你又不是沒看過我那封情書,寫得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引人沉思,都發(fā)誓這輩子非凌一堯不娶了,你現(xiàn)在他媽的問我后不后悔?我他媽只是以大局為重,配合你演一場殺雞儆猴的戲而已,你還真把我當(dāng)冤大頭了?我就算真的后悔了,不可能當(dāng)眾說出來啊,否則以后還怎么混?面對那黑洞洞的鏡頭,不,那不只一個鏡頭,那是數(shù)千雙眼睛,我作出一個重大而深遠的決定———我盯著鏡頭,說:“我不后悔。” 那天傍晚的天氣非常好,走出學(xué)校演播室,西邊鋪天蓋地的一大片火燒云,我的白襯衫都被映得紅彤彤的。各個班級剛好下課,學(xué)生們像出欄的豬一樣涌出教室直奔餐廳,許多認識或者不認識我的人沖著我打招呼,連年輕的男女老師都意味深長地對我哼笑。 經(jīng)過凌一堯所在的班級,幾個女生拿著飯盒走出來,其中一個便是凌一堯,她抬頭看見我,立即像見了鬼似的退了回去。其他女生起哄起來,悠長的“噢喲”在走廊里回蕩著。我這樣一個阿Q,經(jīng)歷此生最為輝煌的時刻,邁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軟綿綿的云端,仿佛自己是一個凱旋的蓋世英雄。 我為一時的倔強付出巨大的代價———懲罰等級由警告升級為記過,禮拜一全校晨會,別人都在聆聽領(lǐng)導(dǎo)訓(xùn)話,而我在沖洗操場角落那個簡陋又瘟臭的廁所。沖完廁所以后,我淡定地走過隊列前面的那條煤渣路,手里的鐵皮桶吱呀吱呀地響著,相當(dāng)拉轟。 這些舉動相當(dāng)幼稚,用現(xiàn)在的話概括這是在“作死”,但它們在當(dāng)時足以讓我成為全校的三大奇葩之一。更悲劇的是,入榜的是我的兩個死黨,“大喬”和“子石”。我之所以鼓起勇氣給凌一堯?qū)懬闀?,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和這兩個傻逼打賭了,他們說如果我追到凌一堯,他們就在校園里裸奔一圈。 當(dāng)時周杰倫才出道,大喬就果斷成為鐵粉,一曲《愛在西元前》日夜哼唱,最終進入全校文藝匯演的名單。然而,正式演出那天他當(dāng)著數(shù)千師生的面公然忘詞。他悲憤下臺后并未氣餒,而是繼續(xù)苦練這首歌,兩天以后的傍晚,他偷偷翻窗進入學(xué)??偪厥遥瑢χ溈孙L(fēng)重新清唱一遍《愛在西元前》,那銷魂的歌聲傳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子石名叫蔣慧東。他去泡隔壁職高的一個妹子,幾個地痞們帶著自家車床磨出的砍刀來戰(zhàn),他舞著泔水老漢的扁擔(dān),光著膀子把對方揍得滿地找牙,連學(xué)校保安都沒敢過問。但就是這樣一個群架王,晚自習(xí)時突發(fā)奇想,挖了一坨清涼油抹在JJ上,試圖達到“頭懸梁錐刺股”的功效,最后他的嚎叫響徹整個教學(xué)區(qū),從此再也沒人記得他的神勇。我不知道大家如何評價的,因為我的氪金狗耳早已陣亡。之所以重點這兩位仁兄,是因為他們倆正在看這個直播故事,他們希望我多褒少貶,不要破壞他們的偉岸形象,但我選擇站在真相這一邊。隨后很長時間里,我都不太好意思和凌一堯走得太近,因為總有傻逼在旁邊“矮油”“噢喲”。子石和大喬不遺余力地耍寶,烘托我的形象,而我感覺這樣太小丑了,但一抬頭我看見凌一堯嘴角的笑,一下子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愿意當(dāng)這個小丑。在那個年齡,無論無意的出糗還是有意的獻丑,只要能博取那個人的一笑,便會欣喜若狂。而多年以后,這樣的快樂已然滅絕。 因為有我這個炮灰的經(jīng)驗教訓(xùn)擺在這里,喜歡凌一堯的男生很多,敢于追求的卻幾乎沒有。我們親眼看見一個高三哥把她在圣誕節(jié)把她約到橋邊,送她一盒巧克力,凌一堯怎么不肯要,三哥一怒之下把那盒巧克力丟進河里。第二天,子石和大喬把巧克力盒子撈上來,打開包裝一看,嘿,沒有進水。我們把巧克力分了,晚上遇到凌一堯時我拿了三塊幾乎被我焐軟的巧克力給她,她居然沒有拒絕,收下了!我本來是想惡作劇一下而已,她這樣一來,我都沒敢說那是昨天被丟下河的那盒巧克力。巧克力事件之后,莫名其妙地,我和她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好轉(zhuǎn),雖然彼此遇見時從來不打招呼,但她嘴角總是有一絲淺得幾乎看不出來的微笑。 “你眼瞎啊,她一直板著臉,哪里有過微笑?”大喬非常直白地反對。子石也很困惑:“難道這就是肉笑皮不笑?”我只能慨嘆這兩個蠢貨的無知,告訴他們有一些東西“只有相愛的人才能體會”。后來凌一堯說,那大半年里我們是在用意念戀愛,沒有一句對白。 為了迎接素質(zhì)教育檢查團的視察,學(xué)校舉辦一次聲勢浩大的秋季運動會,還從體校借了一幫外援來捧場。那三天里,全校處于停課狀態(tài),對我而言這就是另一個形式的放假而已。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半套黃岡密卷的作業(yè)沒寫,科代表說運動會一結(jié)束就要交作業(yè),我不得不加班加點地抄答案。教室里只有寥寥幾人,凌一堯突然來我們班找一位學(xué)霸妹子,也是她的初中同學(xué)。我躲在高聳入云的書堆后面,看著她們低聲說笑,雖然不知道她們在聊些什么,可是她一笑,我也忍不住跟著齜牙咧嘴。不料,她一扭頭看見我時愣了一下,雙眼瞪得大大的,就跟喵星人準備開天眼了似的。 我趕緊低頭寫試卷,再一抬頭時她已經(jīng)站在我旁邊,我一緊張,趕緊把那份標準答案往桌肚子里塞,比被老師發(fā)現(xiàn)還緊張。她伸手把那份答案掏出來,說:“我還以為你在認真學(xué)習(xí)呢,原來是在抄答案。” 我說“偶爾為之……” 她又問:“你怎么從來都不和我說話的?” 我說:“我怕寫檢討。” 她的小臉漲得通紅,辯解道:“那個真不是我弄的!我把那信夾在英語課本里,被曹老師翻到的!” 我說:“你知道姚千歲說了什么不?他說我是‘害群之馬’,自己不學(xué)好還去騷擾人家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女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都這樣說了,我怎么敢再和你說話?” 她皺起眉頭,將信將疑地說:“姚主任是想用激將法吧?” 我哼笑一聲,說:“如果我以后有出息,這就是激將法,如果我沒有出息,這就是他的神機妙算,老狐貍從來不會吃虧的。不過他也沒有說錯,我的確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能再過多少年,我還是他手里的反面教材?!?/font> “你后悔了?”她低聲問道。 我說:“不知道……” 運動會之后沒多久,凌一堯偷偷塞給我一張字條,她說:“如果你能夠考到本科,高考結(jié)束以后咱們就假裝在一起,氣死姚千歲!” 子石和大喬很快發(fā)現(xiàn)我的不正常,因為我很少搭理他們倆,整天埋在教室里學(xué)習(xí),有點“不合群”了。他們倆試圖拯救我于水火之中,但研究許久都未果,直到看見我與凌一堯在教學(xué)樓走廊里相視一笑,他們才若有所悟。 于是,我被驅(qū)逐出三大奇葩的隊列。其實沒有了我,他們倆照樣可以玩得很嗨,譬如用煤渣塊狙擊操場上接吻的小情侶。整個高三,我們都保守著這個秘密,兩人即便在校園里迎面走過,也從來不打一聲招呼。但我看見她淺淺的笑意,我努力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動,雙拳握得指甲嵌入掌心。偶爾旁邊沒人的時候,我會自言自語地把她的姓名說出來,然后像一只瘋猴子似的狂奔亂跳,那真是一件快樂到極點的事情。凌一堯,我喜歡你呀!喜歡得恨不得在教學(xué)樓里裸奔,恨不得在操場上打滾,恨不得沖進校長辦公室尖叫!那一年的高考,全省數(shù)學(xué)平均分68分,我只考了38分,總分離本科線還差9分!填報志愿那天,我和凌一堯在美術(shù)考生畫室旁邊的天臺上聊天,我非常沮喪地告訴她,我沒能達到本科線,她不用兌現(xiàn)當(dāng)初的約定了,但凌一堯抿著嘴巴搖頭,笑盈盈的樣子。她說:“只要你努力過就行了呀?!蔽毅读艘幌?,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再對我眨巴眼睛,我這時候才猛然頓悟,開心得手舞足蹈起來,而她甩著小手直打我,叫我“不要發(fā)癲”。這是她的一個口頭禪,每當(dāng)我或者她的朋友開心得失態(tài),她就會很溫和地笑著,在后面提醒“哎呀,不要發(fā)癲啦!”對我而言,這個分數(shù)只適合報大專,而具體哪個學(xué)校哪個專業(yè)都是無所謂,當(dāng)前要務(wù)是離凌一堯近一些,于是我和她一起去了六朝古都。我們的學(xué)校不在同一個區(qū),但坐車也就半個小時路程,平時見面還不是難事。大一的課程比較少,凌一堯突然提出來要去勤工儉學(xué),我問她準備干點什么,她提出來的想法毫無創(chuàng)意,什么飯店接待,發(fā)傳單,賣電話卡。 我問她“你知道我爺爺干嘛的么?”她搖頭說不知道。我說國慶節(jié)回家,我把他的傳家寶帶來,到時候你就看著吧,我小學(xué)就做他的學(xué)徒了。國慶節(jié)之后,我們在大學(xué)城擺起爆米花的小攤位,搖啊搖,搖啊搖,砰!那天爆米花很好賣,特別是凌一堯心驚膽戰(zhàn)地搖著那個搖把,就有許多人過來圍觀,畢竟女孩子做這個太新鮮了。不過第二天傍晚就有人把我們趕走了,因為附近停了車子,一聲炸響之后就有警報器鬼叫,涉嫌擾民。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很開心,晚上去看半價電影,柜臺問我們要不要爆米花,我和凌一堯傻呵呵地笑。 她曾經(jīng)說:“如果哪天我們想要分開了,就想一想曾經(jīng)一起在街頭賣爆米花的日子?!?/font> 現(xiàn)在我正在想,你呢? 大學(xué)那幾年,我們與大多數(shù)校園情侶一樣,試著一起打工卻總是沒有頭緒,吃喝玩樂又沒有太多錢,經(jīng)常出去玩半天都花不了五十塊錢,照樣窮開心。到了期末,作為一個學(xué)霸,她完全閉門不出,專心復(fù)習(xí),而我一個學(xué)渣只要做完小抄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玩游戲了。 就這樣一直混著,我到了大三時,我們面臨分道揚鑣的危險。她還要一年才本科畢業(yè),以后還要考研,而我已經(jīng)面臨實習(xí)。她說:“要不你考專升本吧!”我考慮好幾天,最后還是決定離開校門,我說“你乖乖上學(xué),以后還要讀研,我先出去闖,等你畢業(yè)了我剛好娶你過門!”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當(dāng)初的決定是否正確,有時堅定地認為那是男人的擔(dān)當(dāng),但一旦喝多了就會把因果聯(lián)系扯得非常遠,最后歸根結(jié)底到我沒有好好念書才會導(dǎo)致兩相忘的結(jié)局。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監(jiān)理公司當(dāng)資料員,每月只有一千四百元的工資。當(dāng)時我最喜歡聽別人說“工作難找”,因為只有聽到這樣的話,我才覺得自己不是loser。 在監(jiān)理公司工作,本應(yīng)是很輕松的,但不是指我們這種苦逼資料員,每天白天忙得要命,對著電腦處理各種文件,晚上凌一堯打電話過來和我聊天,我已經(jīng)累得只想悶頭大睡。當(dāng)時我的心情的確非常焦躁,經(jīng)常懷念學(xué)校里的愜意生活,所以當(dāng)凌一堯喋喋不休地說著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好玩的事情,我卻沒有耐心聽下去,打斷道:“明天再聊吧,你也早點休息?!彼读艘幌拢f:“你是關(guān)心我呢,還是嫌棄我呢?”我說:“我就是很累。”她呵呵冷笑一聲,把電話掛了,周圍一片寂靜時我卻睡不著了,一下子被自己嚇醒了:三年了,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大逆不道!凌一堯是一個性格很犟的女孩,她不輕易翻臉,但只要翻了臉,那就真是很難彌合了。她掀起的冷戰(zhàn)持續(xù)足足一個禮拜,電話照接,但就是很冷淡,冷淡得讓人覺得她一夜之間移情別戀了。我急得團團轉(zhuǎn),但她認為的懲罰時間一到,就立即打電話過來問“知道錯了嗎?”我說“罪該萬死?!薄耙院筮€會再犯么?”我趕緊發(fā)誓,這輩子都不敢再敷衍她這個小姑奶奶,她這才給我一條生路。但是,冷戰(zhàn)結(jié)束不等于我們之間的矛盾消失,她只需要學(xué)業(yè)和戀愛,而我剛剛開始承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尤其是對未來的擔(dān)憂。我當(dāng)時是一個胸?zé)o大志的可憐蟲,我最羨慕的職業(yè)只是總監(jiān),啥事不干就有人送煙酒塞紅包,我這輩子就這點理想了。 資料員干了大半年,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跟在監(jiān)理后面混吃混喝,煙酒不斷,施工單位把我們當(dāng)爺爺供著。 有一天,凌一堯的手機被偷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存款竟然不夠給她買一只新手機。那種挫敗感極其折磨人心,但凌一堯不介意,她買ic卡和我打電話,說反正平時只和我聯(lián)系,叫我以后賺了大錢再給她買。有妞如此,夫復(fù)何求?可是這個“大錢”在哪里?我當(dāng)時尚未感覺到緊迫感,還在盤算著自己哪天有了監(jiān)理資格,該有多輕松愜意。 情人節(jié)那天,我和凌一堯在外面約會,經(jīng)過一家婚紗店,她就把小臉貼在玻璃櫥窗上看,她說“以后咱們結(jié)婚的話,就租這件婚紗走紅地毯,怎樣?”我得瑟地說“租什么租,直接買下來收藏就是了!”凌一堯蹲下來看角落里的標價牌,低聲說“你至要不吃不喝一年半才能買下來?!蔽耶?dāng)時就臉紅了,不是因為自己高估婚紗的價格,而是因為高估自己的能力。我居然要不吃不喝一年半才能給我的妻子買下婚禮上那件婚紗?說到剛畢業(yè)的那段屌絲歲月,心情有些郁悶,還是說點有趣的事情吧。那天我給凌一堯的情人節(jié)禮物是一只熊娃娃,四十五塊錢。她很開心地放在家里,可是她叔叔家小孩看中那個娃娃,蠻橫地抱了回去。凌一堯不好意思說不給,但她第二天坐了倆小時的車回到那個賣娃娃的小店,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直奔她叔叔家,硬是把我送的那只換了回來。我說“兩個都一樣,干嘛還要換?”她說“我都給那一個取了名字,兩個怎么可能一樣?” 終于有一天,我決心辭職,離開這種安逸卻庸庸碌碌的生活,原因之一是和我一起共事的監(jiān)理大叔挨揍了。當(dāng)時監(jiān)理有些嚴格,把施工單位惹毛了,平時稱兄道弟的人按住老監(jiān)理揍,最后甩下一句話:“你們這種垃圾,給臉不要臉,我們看在你們是業(yè)主的走狗的份上才丟點骨頭給你們,你們還蹬鼻子上臉了?”他們沒有為難我,但我被傷到了:我這輩子不可以做一個撿別人殘羹冷炙的走狗。原因之二便是凌一堯考研了,我想多賺錢,爭取在她研究生畢業(yè)時給她一個安穩(wěn)的家。她讀的是本校的研究生,于是我去南京找了工作,三年的同居生活開始了。 房子是凌一堯找的,四十平,月租六百。我們一起購置許多東西,比如簡易折疊衣櫥,廚具,餐具,以及被褥。凌一堯把兩副餐具擺好,臉上滿是小妻子般的認真,我躺在床上看著她忙這個忙那個,突然覺得不可思議:我十六七歲時得有多幸運才會得到這樣一個小家伙的青睞! 凌一堯有時很像一個孩子,某個周末我去上班,她一個人在家睡到黃昏。我下班回來時她還抱著枕頭睡著,我換拖鞋時她睜開眼睛,說:“呂欽揚,我最喜歡看你回家?!蔽艺f“噢”“那你什么時候最喜歡我?”我沒回答上來,她有些不高興,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告訴她“我們并肩站在鏡子前一起刷牙的時候我最愛你” 我們那段時間的生活條件很簡單,早餐是熬一小鍋米粥,一小碟肉松,還有兩個煮雞蛋。我們約定誰先醒誰先去做,但每次都是她先醒,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是那么容易自然醒的人,可是我又從來聽不到鬧鈴聲。后來我才知道,她把鬧鈴調(diào)成震動,把手機墊在枕頭邊緣,這樣她就可以早起做飯又不把我吵醒。“白癡,手機會有輻射的啊!”我埋怨道。她說:“我就是喜歡喊你起床吃早飯呀!”她那得瑟的模樣,就像幼兒園里得了小紅花等待表揚的小朋友。 當(dāng)時她的手機是大學(xué)室友淘汰下來送給她的,摩托羅拉的,開合時都會吱呀吱呀地響,外面的漆都掉了。我工作三個月,她的生日那天,我買了一只小的兒童蛋糕,兩個人一起做了幾道菜,這個生日就這樣勉勉強強過掉了。 晚上,她裹著被子躺在我懷里看電視,我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只盒子遞給她,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我攢錢買的一部夏普翻蓋手機。 她盯著那手機看了半天,一句話也不說,我有些納悶,把她掰過來時才看見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問道:“不喜歡?” 她還是什么話都沒講,直接摟住我的脖子,眼淚直接往我肩膀上擦,后來我才知道,前兩天她同學(xué)嘲笑她的手機老土,“五十塊錢賣給我都不要”,她怕我聽了難過,就一直沒敢告訴我。 哪怕已經(jīng)相戀那么多年,凌一堯在我眼里依然是一個雅典娜,集性感,可愛,聰慧,與善良于一身。她穿著睡裙抬起胳膊晾曬衣裳;把我的臉假想成鏡子左照右瞧的時候最可愛;她坐在臺燈下一邊寫作業(yè),一邊與我討論自由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她明知道行乞的人是騙子,但路過那些人面前時還是忍不住丟一枚硬幣,以求自己良心的安寧。 天氣轉(zhuǎn)涼的時候,她開始向同學(xué)學(xué)習(xí)針織,買了毛線照著圖冊開始鼓搗起來,并且不允許我偷窺她的杰作。然而當(dāng)作品終于完成,試穿時她才悲催地發(fā)現(xiàn)毛衣小了一圈,即使穿上也像豬八戒中了三個菩薩的套索似的。 我被勒得喘不過氣,非常無助地看著她,她卻氣呼呼地拍我的肚子,說:“都怪你!養(yǎng)這么胖!浪費我的心血!” 為了穿上她這件開山之作,我決定努力減肥,當(dāng)我覺得自己可以穿上那件毛衣,卻又錯過穿毛衣的季節(jié)。再后來,那件毛衣也找不著了,如今,那個為傻逼織毛衣的女孩也不見了。 大喬在鎮(zhèn)江工作,而子石在寧波,有一次他們倆一起來南京玩,我們四人一起去吃傣妹。聊天時大喬說漏嘴了,說到當(dāng)年他們倆和我打賭的事情,凌一堯的臉色頓時一沉,問我:“你追我就只是因為一個賭?” 我嚇得臉都白了,因為我記得一些影視劇里這樣的事情會導(dǎo)致女生徹底翻臉,大喬和子石也愣住了。 但凌一堯馬上又笑起來,對大喬和子石說:“那你們倆說話算數(shù),什么時候裸奔?” 子石趕緊辯解說:“等你們倆結(jié)婚了,我們就在婚禮上裸奔,好吧?” “行?!绷枰粓蛴淇斓卮饝?yīng)。 我覺得非常欣慰,我們家堯堯是一個開得起玩笑的好孩子,但晚上回到家里,她終于收起笑臉,要我好好解釋一下那個賭到底什么意思———原來她只是不想在別人面前丟我的面子,但該清算的賬一個都跑不掉。 我很遺憾當(dāng)時沒有趁機要大喬和子石兌現(xiàn)諾言,現(xiàn)在他們再也不需要裸奔了。 有時我覺得凌一堯挺難揣摩的,還是一次情人節(jié)的早上,我們在南京地鐵站外面看到一個男人捧著一束花向一個女孩單膝下跪,當(dāng)眾表達愛意。凌一堯一臉艷羨地旁觀著,一口氣一直提著,直到圍觀結(jié)束才舒暢地吐出來,嘖嘖地回味無窮。她看得太認真,以至于不知不覺地將嘴里的豆?jié){吸管咬扁了,有點郁悶,我只得去便利店買了一瓶爽歪歪,因為可以拿吸管。 我以為她喜歡這種浪漫的玩意兒,于是下午下班后也買了一束花,準備找個地方讓她開心一下,不料見面后我剛把花拿出來,她嚇得趕緊往旁邊走,低聲說:“快收起來,丟人死了!” 我有些受挫,垂頭喪氣地跟她一起回家,不料關(guān)門以后她一邊埋怨我亂花錢,一邊得瑟地把花奪過去聞了又聞,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我問她為什么看別人送花表白時那么開心,她說:“喜歡看戲又不等于喜歡演戲,被人圍觀的時候好難為情啊,像個白癡似的?!?“那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怎么辦?那么多人圍觀。。?!蔽覇枴?凌一堯想了想,居然露出緊張的神色:“是啊,還真是一道坎兒,我現(xiàn)在就得開始做心理準備了。” 凌一堯讀研三的時候,她家里開始給她介紹對象,反復(fù)幾次之后她終于交代說自己已經(jīng)有男朋友,而且交往很久了。她家問我的具體狀況,凌一堯怕被反對,于是給我虛報一些內(nèi)容,尤其在收入方面,她說我的職務(wù)是部門經(jīng)理,月薪八千,但事實上,但是我當(dāng)時只有三千五。 “你家很在乎這個嗎?”我非常腦殘地問。 凌一堯白了我一眼:“在乎了又怎么樣?難道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我當(dāng)時有種尊嚴遭到踐踏,尤其是她虛報我的收入狀況,覺得她瞧不起我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狀況,于是自個兒生了悶氣。但凌一堯也被她家里催得緊,加上做課題和找工作的壓力,她的心情也非常糟糕,于是和我第一次吵開了。 我們彼此說了很傷對方的話,她說我沒出息不長進,我叫她去找個小老板,不用跟著我受窮罪。最后,她氣得躲在陽臺上哭。我坐在房間里,看著她用了一年多的舊包,空空如也的梳妝臺,還有那只我送給她的,使用兩年仍然干干凈凈的手機,突然心酸得疼。 我走到陽臺,把她擁在懷里,說了一聲對不起。她沒有順從,也沒有抗拒,只是望著眼前這個城市的一隅,目光里滿是迷茫。我漸漸意識到,這已經(jīng)不是無憂無慮的高中,也不是溫飽與快樂即可安生的大學(xué),我若是化不開她的憂慮,興許可能永遠地失去她。 凌一堯即將畢業(yè)時,我離開南京,因為朋友喊我一起出去闖,去海邊干一個很大的圍海工程。他描述了一幅美妙的藍圖,一起合伙搞土方,我在測量和預(yù)算方面有些經(jīng)驗,他信得過。 我當(dāng)時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尚未與凌一堯商量便一口答應(yīng)下來,我要向她證明我不是一個安于現(xiàn)狀的窩囊廢,我終究要闖出一片天地。她知道以后非常生氣,但我意已決,她也不好作出過多阻攔。她給我打包行李,又一直把我送上長途車,她沒有哭,但車子開動時她站在卷起的塵土里,額發(fā)在風(fēng)中飄動,抬手輕輕一揮,我整顆心都猛地沉了下去。我得有多鐵石心腸,才會踏上一條離你越來越遠的路呀?每當(dāng)我醉了酒,天旋地暈的時候,我都會想起無數(shù)個凌一堯。 那個穿著校服扎著馬尾辮,清秀又稚氣的凌一堯;那個在昏暗路燈下偷偷塞字條給我的凌一堯;那個一接吻就會忍不住閉上雙眼的凌一堯;那個睡到半夜突然抱住我的胳膊說“我愛你”的凌一堯。但唯有那個站在黃昏余暉中無奈地目送我遠去的凌一堯,最讓我寢食難安,甚至哪天讓我死不瞑目。
9 |9 C3 R5 i* ^+ r8 a9 {海邊的氣候非常惡劣,紫外線強度高,而且海風(fēng)像刀子一樣,腳下的土地踩十秒就能踩出一個吃人的陷阱。除此以外,我們住在活動板房里,而工人們直接搭了簡易窩棚,而且每一滴淡水都是稀缺資源,盡管我們面對著整片大海。 我們先請承建單位吃飯,穿得體面的都是X總,稍微邋遢的都是X工。這幫人都不是善類,他們在酒桌上的目標不是吃飯,也不是談事,而是要把對方往死里灌,這也是朋友帶我過來的原因———扛酒是我的技能之一。 這一喝,便是一頓接一頓,有時上頓的酒還沒醒,下一頓的酒又開始了。 那天為了報價的事情,我們又請客吃飯,觥籌交錯的時候凌一堯突然打電話來,說:“我肚子疼得厲害?!?/font> “怎么了,來那個了?”我問。 “不是,就是疼?!?/font> “是不是著涼了?要不要去醫(yī)院看一下?”除了這些廢話,我還能說些什么呢。 “你在干什么?” “我在喝酒呢?!?/font> 凌一堯無奈地苦笑,說:“喝酒?那你繼續(xù)喝吧。”然后她掛了電話,我再回撥過去,已經(jīng)沒人接聽。此時,里面的人在喊我主持那圈酒的喝法,我只得回到包廂,然后又是喝醉。坐車回海邊,一路停了四次下來嘔吐,吐得魂都要丟了,卻還要逞強大罵這種醬香型的酒太他媽不適應(yīng)了。第二天酒醒以后,我才依稀想起凌一堯說肚子疼的事情,趕緊打電話過去慰問。她說她夜里吃了止疼片,迷迷糊糊一會兒醒一會兒睡,直到天亮才瞇了一會兒。這就是戀人分離的痛苦,你不知道她有多需要你,而她不知道你有多心疼她,兩個人都在各自的世界以為自己是被遺忘的那個人。大多數(shù)的矛盾都是在這種分離中誕生,若是近在咫尺,天大的矛盾,一個擁抱即可化解?!拔译x開這段時間你還適應(yīng)嗎?”我問。 她沉默片刻,說:“還好,快習(xí)慣了。就是一看見你的拖鞋,枕頭,牙刷和杯子,都有些失落。以前打掃房間時在床墊底下找到你的臭襪子都會罵你,現(xiàn)在找不到了,卻更加難過。” 那個圍海工程相當(dāng)艱苦,與大海斗智斗勇,一邊鋪路一邊通車,潮水一來就得逃命,潮水一退就得搶工期,有時晝潮夜汐沖得猛烈,幾天的血汗都白費了。那間房子的租期快到了,房東要一次交滿一個季度,而我和凌一堯的八萬塊共同定期存款還有一個多月。她舍不得放棄利息,問我有沒有現(xiàn)金,可我身無分文。剛好有一個堤壩等待合攏,若是潮水來了,豁口會被沖開,而搶堵的時間很有限。業(yè)主方為了避免大的損失,許諾誰去把這事操作了,可以現(xiàn)場支付勞務(wù)費以及機械臺班費,雙倍。其實這事的危險并不大,只不過潮水將至,上機操作的人會被困在堤壩上,直到潮水退去。我和另一個小伙子約好一起上了,兩個人,兩臺大型挖掘機。一個多小時左右,豁口堵住了,我想回到岸上,但指揮部不允許,要我們呆在挖掘機上。果然,二十分鐘后,潮水鋪天蓋地漫上來了,把黑色的編織袋堤壩淹沒了,剛好把挖掘機的履帶淹沒一半。我四周都是茫茫的海水,海風(fēng)卷著浪水往駕駛艙打,像下雨一樣。沒有方向感,惡心,眩暈。期間,凌一堯發(fā)短信問我在干什么,我沒敢告訴她我在海水中央,我說外面在下雨,我在打牌。她說:“你不是一向不喜歡打牌嗎?” 我說:“玩玩嘛,閑著。”她有點不高興:“你不要沾惹那些壞習(xí)慣?!闭齻€小時,潮水才漸漸退下去,我回到指揮部已經(jīng)反胃得不想吃飯。拿到業(yè)主給的兩千元現(xiàn)金,我直接開著一輛破摩托車趕往十五公里外的小鎮(zhèn),把錢打了過去?!拔野彦X打給你了?!蔽掖螂娫捳f?!澳闱疤觳徽f沒錢么?借的?”我說“是啊”她切地一聲,說“你才不會向別人借錢呢,你不會是打牌贏來的吧?”我楞了一下,然后笑:“哈哈,被你發(fā)現(xiàn)了。” 凌一堯是一個十足的守財奴,即便她不缺錢,也不舍得在享受消費上花費過多。相處那么多年,她惦記過的名牌東西少之又少,我?guī)缀蹩梢詳?shù)得過來。她曾經(jīng)眼巴巴地惦記IPONE4,我打算給她買一部,但她嫌貴不肯要,最后買了一個IPOD。她一手舉著IPOD,一手舉著那只被時代甩得老遠的夏普翻蓋,說:“這兩個加起來,就是IPONE啦,分工還很明確呢!” 我問她:“你干嘛那么節(jié)省?” 她說:“怕把你花窮了,以后娶不起我?!?/font> 我又逗她:“如果以后咱們倆不在一起,你不是虧大了嗎?” 她一邊鼓搗著IPOD,一邊隨口答道:“那更不能亂花了,萬一別的女孩大手大腳的,你更娶不起了。我得給你攢著,不能讓你打光棍?!?/font> 她當(dāng)時只顧著玩游戲,沒有多想,可是晚上睡覺睡到半夜,她突然一下子坐起來,把我嚇了一跳。我問她:“你怎么了?” 她說:“剛才做夢,夢見你白天和我說的話,你為什么說以后咱們倆不在一起?” 我無奈地解釋:“我就隨口說說而已?!?/font> 她把被子往旁邊一扯,睡到床的邊緣,背對著我,嘀咕道:“以后不許說了,提都不能提。”
+ g6 g* V7 L V; L2 N- l$ |! u 凌一堯從未到過海邊,她印象中的海濱是藍天白云軟沙灘,海水嘩嘩地舔腳丫,但我這里是黃海,海水像咖啡一樣渾濁,海風(fēng)達到六七級是起步價。她畢業(yè)時曾經(jīng)想來這里看我,但我沒有讓她來,只是說我一閑下來就爭取回去找她。 我怕破壞她對大海的憧憬,怕她嫌棄我十天半個月不洗澡的邋遢,怕她心疼我的嘴巴因水土不服而長出一圈血痂。這里連一個女性專用的衛(wèi)生間都沒有。她到處找工作,盡管姿態(tài)擺得很低,卻還是屢屢碰壁。有的單位覺得她的學(xué)歷過高,生怕她呆得不長久,于是不錄用;有的則完全將她視為一個普通的勞力,開出的待遇很低;甚至有人覬覦她的年輕漂亮,作出一些暗示。 而那段時間,我們正在和當(dāng)?shù)氐囊粨苋碎_仗,他們帶來幾輛渣土車堵路,要包攬這里的活兒,叫我們讓出便道工程。若是在城市里碰到這種飛揚跋扈的人,我興許會躲得遠遠的,寧可吃一點虧也不去招惹,但這次不一樣。我要生活,我賺錢,我要像野狗一樣咬死所有搶我飯碗的同類。 那場架的參與者大概有四十多人,我們這邊是一幫來自天南地北的年輕人,而對面都是當(dāng)?shù)氐牧髅?。我們這邊的人大都是老實的工人和斯文的技術(shù)員,要么不會打架,要么下不去手,非常吃虧。我遭到圍毆,后腦被狠狠捶了幾拳,整個人都懵了,拎起一塊木方就揮舞,完全處于混亂狀態(tài)。 那個和我一起守堤壩的小伙子被打急了,他滿臉鮮血,一邊吼著,一邊爬上一臺輪式挖掘機。油門一加,斗子的鋼齒直接拍扁一輛渣土車的駕駛室,這樣一個瘋狂的舉動,終于鎮(zhèn)住那幫地痞,也保住我們的便道工程。 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左手疼得厲害,端不起飯碗。我朋友送我去醫(yī)院拍片子,虎口骨折并且肌腱撕裂。原本這事我們可以報警,讓對方賠償,甚至以故意傷害罪起訴,但是一旦如此,那個開挖機的小伙子也可能逃不脫干系。 老板說:“這事就算了吧,醫(yī)藥費我們自己付。” 而左手虎口的傷,雖然差不多治愈了,最終還是留下終生的缺陷,大拇指的反應(yīng)非常遲鈍,握拳執(zhí)物時總是非常別扭。老板叫我不要去鑒定傷殘,直接承諾補貼我五萬元,有時,我們對于這個社會而言只是一個小小的工蟻,隨時可以是一個犧牲品。凌一堯知道以后在電話里哭,叫我趕快回南京,但我沒有聽她的,固執(zhí)地留了下來。我叫她再等我一段時間,只要工程結(jié)束,我拿了工資分紅和傷殘補貼金,就完全有能力娶她回家了。 凌一堯向來是一個非常隱忍的女孩,如果不是沉重得讓她無法承受的壞情緒,她都不會輕易向我宣泄,頂多鬧一鬧小脾氣就過去了。她終于找到一份算得上滿意的工作,每天一個人上班下班,一個人吃飯睡覺。我從鎮(zhèn)上搞來一個無線上網(wǎng)卡,夜晚閑下來時會開車開到一個搜得到信號的堤壩上,和她視頻一會兒。她每次都會像約會似的認真對待,梳洗化妝,連小房間都收拾得干干凈凈。由于攝像頭和屏幕是兩回事,我們輪流看著著鏡頭,好讓對方可以感受被“深情凝望”的滋味。有時我會說:“堯堯,我想要你了?!彼f:“來吧?!?然后我們互相抖窗口,這就是相隔數(shù)百公里的性愛。有一天,她加班到十點多,往回走時遭到一個變態(tài)男人的尾隨,無論走得多快,對方都緊隨不舍。情急之下,柔弱的她向路邊一輛車子求助,司機幫她用遠光燈照那個變態(tài),并且大聲叱問,那個變態(tài)才落荒而逃。 盡管安全脫險,但凌一堯受到很大的驚嚇,一整夜都沒敢睡覺,她打電話與我吵架,問我到底回不回去。我給出的答案與以往一樣,做完這個工程至少能帶十七八萬回去,只要干完就立即回去。但她不依不饒,兩人開始爭吵起來。 最后她說了一句狠話:“我今天要是被人強奸了,你帶一百萬回來又能怎么樣?你口口聲聲說賺錢是為了娶我,我看你是為了你自己,這樣的戀愛談了還有什么用,有你沒你都一樣,不如分掉算了?!?那天我陷進淤泥潭里差點丟了小命,被人救援上來腰部以下幾乎麻木,從小到大從未受過那樣的罪,本來就滿腹的委屈,被她這樣一說,我也忍不住光火了:“分就分!嫌我沒出息的是你,現(xiàn)在埋怨我不在身邊的又是你,你以為我想背井離鄉(xiāng)在這個鬼地方賣命?既然這樣,你去找一個富二代好了,不愁沒錢花還天天陪著你,只要拔一根毛就能把你娶走!” 她聽我這樣一吼,頓時被嗆住了,電話那頭沉默許久以后她才低聲地說:“呂欽揚,你以前不是說過么?我是你辛辛苦苦追來的,幾千雙眼睛見證的。。?!?她說到這里就說不下去了,帶著哭腔掛了電話。 而我一下子醒悟過來———高中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曾經(jīng)說過,“你是我辛辛苦苦追來的,幾千雙眼睛見證的,以后只有你甩我,沒有我甩你。即使你哪天說了分手,我也不會答應(yīng)?!?原來她一直都記在心里。 當(dāng)我年底離開海邊,那場異地戀已經(jīng)持續(xù)長達九個多月。這九個月里,我們一個在風(fēng)急浪高的海邊,一個在節(jié)奏匆忙的城市,過著完全迥異的生活。我提著行李包從車站里走出來,城市的喧囂讓我覺得無所適從,就像一個流放雪山多年的野人。 一看見我,凌一堯的眼圈就紅了,她撲上來一把抱住我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在好奇地看著,仿佛我們是偶像劇的男女主角。當(dāng)我走過一面鏡子,無意中往里瞥了一眼,這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我穿著一件我自以為還算干凈的軍大衣,面部被海風(fēng)和紫外線弄得又黑又粗糙,頭發(fā)不自然地翹著,僅僅在路上耽誤兩天就長出青色的胡渣,完全是一個年輕農(nóng)民工的形象。而我身邊的凌一堯,衣著細致,身材窈窕,化著幾乎看不出來的裸妝,完全是一個漂亮得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都市女孩。不知道怎么的,她挽我胳膊時,我不自覺地往旁邊避讓,總是不習(xí)慣這樣的親昵。她很快感受到我的疏遠,也不再勉強,打車時我們坐在后排,每人坐一邊,互相不說話。她帶我去買衣服,然后一起去賓館開房,我洗澡時她幫我搓背,兩人赤裸相對時我才告訴她,剛才我突然涌起一陣自卑感。凌一堯努力地搓我身上的塵垢,摸到我后背那條不慎被鋼釬剌出來的猙獰傷疤,她用手指輕輕觸碰著,許久都沒有說話?!霸缰朗沁@樣,死也不會讓你去那里。”她說。我卻非常希望她看到我的成就,我洋洋得意地告訴她,我已經(jīng)和那個公司的領(lǐng)導(dǎo)處得很好,年后可能要被派去烏魯木齊負責(zé)一個項目,年薪十五萬。然后我自顧自地描述一個美好的未來,要考一級建造師,要賺更多的錢,要積累更多的經(jīng)驗和人脈,以后還要自己拉工程隊單干。但凌一堯?qū)Υ瞬⒉桓信d趣,而她是我唯一在乎的聽眾。那天我們做愛了,我不記得久別重逢時的具體細節(jié),只記得她突然狠狠地咬住我的肩膀,像被奪食的貓一樣死死地咬住。我疼得連頭皮都麻了,卻沒有反抗,我知道她心里堵著許多情緒不知如何表達。那兩排細細的齒痕至今未消,一直烙在我的左肩,有時我懷疑它是一個詛咒,如影隨行,一直延續(xù)到我徹底忘記她的那天。 不知道為什么,以往二十五六年,我一向是文藝小青年,但在海邊呆了大半年以后,我突然怎么也變不回來了。即便我穿著體面的衣裳,做了好的發(fā)型,但幾天以后衣裳皺巴巴了,發(fā)型也亂糟糟了。我覺得自己像一張被燙皺的透明糖紙,再也熨不平了。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回到正常的人類文明社會,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膚色與周圍的同齡人明顯區(qū)分開來。為了恢復(fù)原先的膚色,我買了各種牌子的美白護膚品,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都要用一遍,甚至在堂妹的指導(dǎo)下學(xué)習(xí)使用面膜??墒牵_厼┩康淖贤饩€輻射比城市高出數(shù)倍,咸海風(fēng)侵襲下的肌膚就像風(fēng)臘肉一樣,那些措施幾乎不起一點作用。我之所以那么焦躁,是因為她的父母又在給她介紹對象,我年底必須去拜會一趟,讓他們認可我這個女婿。當(dāng)我把內(nèi)心的憂慮告訴凌一堯,她毫不在乎地安慰道:“沒事的呀,我就說你是為了養(yǎng)我才去闖的,他們不會為難你的。”她這樣一說,我才稍微安心下來,但事實證明,我此生做的最失敗的事情,就是將那么重要的拜會搞砸。 大年二十七夜,我拎著幾瓶天之藍登門拜訪,雖然她父母很熱情,但我總覺得那更多是一種客套。吃飯時她爸爸問到我的學(xué)歷,職業(yè),以及家庭,我敢肯定這些問題他已經(jīng)在凌一堯面前問一遍,只是想要我親口重新給一次答案。這種技巧性的拷問讓我非常不自在,但還是畢恭畢敬地回答:我大專畢業(yè),現(xiàn)在做工程,家離市區(qū)還有十幾公里,父母都是種植花木的農(nóng)民。她爸爸說做工程賺錢,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日子過得挺好,她媽媽一直沒有表態(tài),只是叫我喝酒吃菜。酒一喝多,我就覺得自己的口風(fēng)有點把不嚴了,于是忍住少開口,而她媽媽這個時候提及我這有礙觀瞻的膚色。我的心里堵得慌,滿是委屈,又不敢反駁,生怕酒勁之下言多必失。凌一堯跑回房間,拿來我以前的照片,解釋說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她爸爸則打圓場說年輕人不怕吃苦很難得,又不是天生黝黑。那原本只是一次不太完美的拜會,但下樓的時候,遇到的一件事情讓這次拜會變得非常糟糕。我離開時他們送我到樓下,剛好小區(qū)里有鄰居遠遠地打招呼,她父母都一起過去握手閑聊,凌一堯和我在原地聊天。但她媽媽很快也把凌一堯招呼過去,向?qū)Ψ浇榻B這是自家閨女,研究生畢業(yè),在哪里哪里工作。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鄰居那邊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皮膚白皙,一身的書生氣。凌一堯在父母的指引下叫伯伯,叫嬸嬸,接受夸獎時禮貌地笑,不時地回頭望我一眼。我看著一輛電動車后視鏡里的自己,皮膚黝黑,加上酒后的模樣,完全不是我自己能接受的模樣。我在那里傻傻地站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最后我還是帶著一身酒氣,沿著墻角自個兒晃了出去。 凌一堯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在出租車里往回走,她問我為什么不辭而別,我呵呵地冷笑。我不敢對她父母表達內(nèi)心的不滿,只能把氣撒在她的身上,我故意用冷漠的態(tài)度讓她內(nèi)疚,讓她知道我不是沒有尊嚴??晌移耍莻€愿意一邊抹眼淚一邊默默被我肆意傷害的凌一堯,正是那個唯一在乎我情緒的人。別人都只在意我飛得有多高,飛得有多遠,只有她在意我飛得累不累,也只有她希望我停下來歇一歇??上?,我這樣一個賤人,最擅長的就是傷害身邊最親近的人。 盡管豆瓣有許多人相信星座之說,但我還是坦言,我對此絲毫不信,無法理解為什么可以用出生月份來判斷復(fù)雜的人與事。但與星座學(xué)說相比,我更討厭別人拿生肖說事,因為網(wǎng)絡(luò)上的星座學(xué)通常是不傷人的馬后炮,而生肖說則經(jīng)常成為棒打鴛鴦的幫兇。同樣是出生于虎年與龍年,成人之美者會說這叫龍盤虎踞,而掘墳毀婚者則說這叫龍虎相斗,有人向凌一堯灌輸?shù)诙N說法。凌一堯當(dāng)然不會相信這樣的無稽之談,但她媽媽非常固執(zhí)地將它視為我與凌一堯不合適的理論依據(jù)之一。那個時間,剛好我與凌一堯相處得頗為不融洽,彼此明明沒有一點惡意,但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說著說著就因為一點措辭之類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她總是責(zé)怪我脾氣太犟,而我總是埋怨她當(dāng)初沒有提前公開我的存在,最后不歡而散,一次又一次地驗證“龍虎相斗”的說法,盡管之前的八九年都相處得那么愉快。2012年大年初四,我去市區(qū)時打電話給她,她說在寺廟里上敬年香,要傍晚才能回去??晌艺娴暮芟胨蛩惝?dāng)面向她道歉,化解目前我們兩人之間的矛盾呢,于是守在她家樓下的涼亭里等候著。等了三個多小時,我終于看見她回來了,但坐的是別人的車,開車的就是上次那個書生氣十足的男人。車子是本田歌詩圖,即便我耗盡當(dāng)時的積蓄也未必能夠擁有。他們兩個人一起下車,凌一堯似乎情緒很好,而那個男的也笑著,手里咣咣地掂著車鑰匙。他們一起上樓,凌一堯家所在的那棟樓。我本來打算將她喊住,但直到他們的腳步從樓道里消失,我都沒有開得了口。 那種失魂落魄的感覺,簡直每分每秒都試圖置人于死地,每一次心跳都像錘子在胸口猛敲,我難過得恨不得直接往馬路躺下來,誰把我撞死誰就是我大爺。我與凌一堯戀愛的初期,我們都小心翼翼地經(jīng)營著,有時也會因為一點小事兒生悶氣,無端吃醋,生怕人生第一場戀愛夭折。但時間一久,慢慢磨合著,彼此之間竟然如同家人般相互依偎,從不敢想過舊人換新歡,從未想過分離的一天。 但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盡管凌一堯說那是長輩們的安排,她個人從未認同,一口咬定我是在無理取鬧,但我問她那天為什么和別人一起去敬年香,為什么不直接去拜堂算了,她一下子愣住了,然后說:“你不相信我?” 我想說我當(dāng)然相信她,但我只是無法忍受她與別人像情侶一樣在人前出入,更不能忍受當(dāng)整個世界都對我發(fā)動圍剿暗算,而我認為絕不相負的那個人卻站在戰(zhàn)場的另一邊。我的所有姿態(tài),尊嚴和自信,都一下子垮了,就像《悟空傳》里那只猴子一樣,被刀劈斧砍雷劈火燒之后只剩一副軀殼屹立不死,但紫霞仙子的一句話,便讓那雙眼睛再也失去神色。 元宵節(jié)之前,她父親忽然打電話給我,約我單獨見一次面。 她的父親約我在一家茶座見面,我并不知道他要聊什么,但還是努力做了準備,爭取讓他明白我對凌一堯的感情。 但我坐到他面前,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沒有為自己辯護和自薦的機會,她父親幾句話就將我堵得死死的。他說:“這段時間我雖然沒有過問你們的事情,但我也看得出來,你和堯堯處得不好,她經(jīng)常躲在房間里哭,不吃飯,兩個人連相處都不好,還怎么一起生活?”他又說:“我選這個位置,就是想讓你看看這個路口,今天還算天氣不錯,但雨雪天呢?嚴寒酷暑天呢?別的女孩坐在車子里打著空調(diào),我們家堯堯坐在你摩托車上淋雨頂風(fēng)曬太陽吃尾氣?我們不是勢利也不是物質(zhì),只是希望她過得好?!蔽医K于搶話說:“我不會讓她受窮,我會去賺錢,我已經(jīng)有二十多萬了,以后我也可以讓她過上好日子!”她爸爸呵呵笑了一聲,說:“以后?你沒有權(quán)力要求別人等你一個空頭支票啊?!?/font> 而后,她爸爸還說了其他一些東西,譬如我和她站在一起就沒有夫妻相,她母親也不希望凌一堯嫁給一個包工頭。 但我已經(jīng)無力聽下去了,腦子里只是想著大二那年我們一起去周莊玩,吃飯時旁邊一個話嘮老太和我們搭話,嘖嘖地贊嘆我們是金童玉女,以后生出來的小寶寶一定也很漂亮。當(dāng)時凌一堯紅著臉一直笑,而我閑得無聊與老太太扯,老太最后一拍大腿去擇菜去了。當(dāng)時我心口壓抑得難受,擔(dān)心自己一個黝黑的爺們兒當(dāng)眾哭出來,站起來不服氣地對他拱了拱手,轉(zhuǎn)身去前臺結(jié)賬走人。我當(dāng)時心口堵得慌,胸口壓著一塊巨石,像一條狼狽的狗一樣微微張著嘴巴,呼吸困難且短促。 那段時間,凌一堯的日子也不好過。她明確拒絕他人的安排與介紹,每天不洗漱打扮,更不出門,用這樣的方式向我證明自己的立場。為此,她與母親發(fā)生激烈的爭吵,鬧得左鄰右舍都議論紛紛,她母親患有支氣管炎,春節(jié)還沒結(jié)束就住院了。但我又能怎么辦?雖然她父親還沒說完,我就起身離開了,但我明白他此行的目的絕不是對我羞辱或是嘲諷,而是要我與凌一堯停止交往。我過得黑白顛倒,不知道自己為誰而活,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脾氣變得極其暴躁。早在2008年,我媽媽就已經(jīng)見過凌一堯,她知道我遭遇怎樣的事情,幾次自責(zé)自己沒本事,沒有為我積累財富。我沒有安慰她,也沒有責(zé)怪她,只是一個人獨自發(fā)呆。我把所有罪責(zé)都歸結(jié)到自己是一個窮小子的原因上,也是從那段日子開始,我對金錢產(chǎn)生無比執(zhí)著的痛恨,以及無比狂熱的向往。剛好朋友打電話過來,約我一起去烏魯木齊參與一個太陽能發(fā)電站的工程,但需要提前墊資。我?guī)缀鯖]有猶豫,一口答應(yīng)下來,決定把我和我父母所有的積蓄一起帶上,孤注一擲。事到如今,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畏縮的,我連凌一堯都輸了,還有什么輸不起的?大不了哪天形影相吊,身無分文,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了結(jié)這條可笑可悲可憐可恥的賤命。臨行之前,凌一堯打電話過來,她說:“呂欽揚,我們分手吧?!敝皇呛唵我痪湓挘挥晌曳终f,她便直接掛了電話。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竟然一點痛楚的感覺都沒有,麻木得就像一塊死肉,直到許久之后手機再次震動,我才醒悟過來。凌一堯在短信說:“剛才免提說給我媽聽的,你不要當(dāng)真。你今天去訂票,我們一起回南京?!蔽乙幌伦泳衿饋?,回復(fù)說:“要什么時候的票?”“明天中午,好嗎?”她像在哀求我。我當(dāng)即開摩托車趕去車站,一路狂飆七八十碼,訂了第二天中午11點20分去南京的長途車票。當(dāng)時我的內(nèi)心摻雜著各種情緒,疑慮,自責(zé),興奮,欣慰,以及被全世界圍剿時與她一同突圍的悲壯。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就在車站外面等候著,手里捏著兩張車票,既期待又忐忑,就像守在高墻外即將與主公家千金私奔的狗奴才。 凌一堯一開始還低聲和我打了電話,說等會兒就出來,但兩個短信之后,便再也沒有動靜。我有些焦急,但又怕在不恰當(dāng)?shù)臅r刻打不恰當(dāng)?shù)碾娫?,于是耐心地繼續(xù)等。11點20分過去了,車子發(fā)動了,她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捏著兩張過期車票傻傻地站在那個空空的檢票口。大約十一點半,她終于發(fā)來短信,說:“你直接來南京,我已經(jīng)在路上了?!蔽也恢腊l(fā)生什么事情,猜想今天的她一定處境混亂,于是顧不上多問,趕緊重新買了最近一班的票。 我顛簸一個下午,到達凌一堯那里已經(jīng)快到下午七點。我們避開那些不愉快的話題,就像以前一樣一起擁抱,親吻,然后去外面吃飯。那是我第一次請她吃西餐,也是我第一次吃西餐。當(dāng)廚師把牛排端上來,說他要揭蓋子了,而我木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揭蓋子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凌一堯解圍說:“先幫我揭吧。”她把紅色的餐巾擋在面前,廚師揭開蓋子,油星點四濺,被餐巾擋住。我當(dāng)時才想起來,這步驟我以前是知道的,只不過在外面呆久了,早已忘記。那廚師望了我一眼,又看了凌一堯一眼,雖然面無表情,一句話都沒講,但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多想了。晚上我住在她那里,那個我們曾經(jīng)一同經(jīng)營的小家。與以前一樣,我們一起打掃整個寒假都沒人住的房間,一起鋪床套被子,然后輪流洗澡,最后在床上擁吻做愛。那天我有些蠻橫地占有她的身體,她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緒,一直咬著嘴唇默默承受著,但我準備退出去戴套時她卻摟住我的脖子,說:“就在里面!”我問:“安全期嗎?”她低聲地說:“不是。”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目光堅定,她的手指緊緊地抓著我的肩膀,指甲嵌入肌膚,仿佛已經(jīng)決定破釜沉舟,再也不回頭。 那天晚上十一點多,我們都沒有睡著,在被窩里牽著手,討論以后的安排。我說我想去烏魯木齊一趟,大約五個月的工期,只要賺到這筆錢,我就可以大大方方站在她的父母面前,用事實證明我可以讓凌一堯過得好。凌一堯聽說我將全家所有積蓄都搬出來拼,建議我不要去冒險,希望我在南京找一份工作。我問道:“如果我不去賭一把,守著一份少得可憐的工資,你父母永遠不會瞧得起我。” 她說:“萬一輸了怎么辦?” 我一下子被問住了,因為我當(dāng)時對金錢財富充滿狂熱,就像一只餓極的猴子,敢于去抓萬丈懸崖邊的一只野果。我沒有回答她,只是把她擁在懷里,把臉埋在她柔順的長發(fā)里呼吸,一陣恐懼涌入心底。 我賭輸了怎么辦? 興許我會一死了之,把這具臭皮囊丟在新疆的戈壁灘上喂野狗吧。 正是在這個時候,她母親打電話過來,凌一堯打開臺燈,忐忑不安地接聽,那頭的聲音也被我聽得分明。她母親詢問她有沒有安頓好,晚飯在哪里吃的,什么時候上班,最后才興沖沖地說:“羅XX這孩子真不錯,今天特意把你送到南京,回來時還給我?guī)Я四暇┑柠}水鴨,真是很勤快。” 凌一堯很尷尬地看我一眼,敷衍道:“哦。” 然后她媽媽又說:“你和那個呂欽揚分了就分了,不要再有來往,糾纏不清的惹閑話。這個羅XX條件不錯,又是知根知底的,你們倆再處處,平時多打打電話,或者上網(wǎng)聊聊,總會處出感情的?!?凌一堯只是嗯嗯地應(yīng)著,不敢抬頭看我了。電話掛斷之后,凌一堯翻身過來抱住我,在我胸口蹭來蹭去,叫我不要介意,她只是敷衍一下而已。我的心情就是非常沮喪,甚至覺得躺在這張床上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我說:“你現(xiàn)在怎么有那么多事瞞著我?” 凌一堯說:“你以為我愿意藏那么多事?我媽問我有沒車票,我說沒有,她就叫羅XX送我了,我不告訴你是怕你多想,不肯來南京找我?!?可我那可悲的自尊心又開始作祟,腦子里老是想著她和那個人坐在那輛歌詩圖里,而我像一個傻逼似的坐在長途客車上。我沒有責(zé)怪她的意思,我只是恨自己為什么總是處于下風(fēng),為什么那些人非要這樣巧取豪奪。 凌一堯又是安慰,又是發(fā)誓,甚至不停地挑逗我。以往她惹我生氣了,只要這樣一挑逗,撓我的癢癢,我便翻身將她撲倒,一場小矛盾便化為烏有。可惜,這次不奏效。她思索片刻,翻身趴到我的胸口,說:“呂欽揚,如果下個月有個人不來找我,我希望你能盡快趕回來,好嗎?” 我一下子風(fēng)聲鶴唳地緊張起來,問道:“誰?羅XX?”她平靜地說:“我大姨媽?!蔽乙粫r沒反應(yīng)過來,她又補充道:“或者我找你去。” 我這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恨不得把她勒得窒息。凌一堯呀凌一堯,我喜歡你喜歡得恨不得為你去死,我想把我賺來的每一分錢都交給你花,我想讓你這輩子都不受半點委屈。我不想遠走他鄉(xiāng),我不想顛沛流離,我不想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睛就很失落,不知道你在哪里,心情如何。 我想你啊 愛瘋飛餓啊將發(fā)往放PJGFKCFOIAF 哦額墳挖金風(fēng)科技啊絕非挖掘 啊我佛架飛機哦額外JPAWFJO AWIJGFAWJI AFGE A FEO KPFWO XIANG NI A A OA AF FAW FA F OF 哈哈復(fù)合肥哈額發(fā)發(fā)火佛QFA Q飛餓肌膚iaf哈哈哈 愛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里一段亂碼 就是原文 估計LZ寫到這里戳到痛處咯)。 那天凌一堯送我去車站,但她連候車大廳都沒有進得去,兩個人在安檢口就倉促地分開了。我本來想再回頭與她告別,但門口擁堵著太多旅客和工作人員,我們只能隔著長長的通道望著,最后打著手勢,兩人在玻璃幕墻內(nèi)外杵著。我們互相聽不見對方的聲音,只能面對面地打電話,就像囚犯與探監(jiān)者一般。她說:“我昨天把重要的東西都收拾在包里了,打算今天一直送你到站臺,興許到時候一咬牙就直接跟你一起上車,一起去烏魯木齊?!甭犞@有些孩子氣的話,我不禁苦笑一聲,問道:“你這是想私奔么?” 她卻將臉湊近玻璃,認真地說:“我沒有開玩笑,我真想過了,我也做得出來?!蔽疑斐鍪种冈诓A瞎瘟艘幌?,就像以往刮她鼻尖一樣,檢票口通知檢票時,我在玻璃上哈氣,寫了兩個反體字:“等我。”我不喜歡南京車站,我討厭一切為了管理方便而設(shè)定的有悖人情的垃圾規(guī)定。從南京到烏魯木齊,一共41小時,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做著各種各樣的夢。其中一個夢最為蹊蹺,當(dāng)時一個列車員推著小車來售賣零食飲料,我剛好迷迷糊糊地睡著,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又回到高三,我和凌一堯迎面走來,她的嘴角洋溢著微微的笑容,我走過去大聲地說:“凌一堯,我們以后會在一起,十年,我們以后還要結(jié)婚!” 然后凌一堯罵我是流氓,周圍的同學(xué)都笑,連大喬和子石都笑,我非常生氣地告訴他們倆這是真的。不一會兒,姚千歲大老遠地跑過來,手里拎著一個棍子,我就沒命地跑。按理來說,夢里的人不會跑得快,可我跑得非??欤踔聊芨惺艿筋^發(fā)被風(fēng)扯得嘶嘶作響。我就那樣一直跑著,感覺這輩子都要用來奔跑,我很快樂,我要大聲地笑。旁邊人的聲音陡然提高,我一下子從夢里驚醒,發(fā)現(xiàn)那列車員竟然仍然推著車子往這里走,前進距離不超過五米。當(dāng)時我突然想起一個悲觀的故事:黃粱美夢。 我真希望自己這輩子一直活在那個夢里,被姚千歲追趕著,拼命地逃命著,全校學(xué)生都在笑著,教學(xué)樓陽臺和路邊都黑壓壓地站著一大片,就在圍觀運動會上的三千米長跑。那時候的我還是一個勇敢的少年,而凌一堯也是一個羞澀文靜的少女,我們所有的愛情都藏在那一次次擦肩而過,沉默不語的微笑里。 新疆的戈壁灘,開春之前的積雪淹沒小腿,我戴著銀行劫匪般的頭罩,裹著又長又厚的軍大衣,扛著沉重的儀器,在荒野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海邊是濕冷,這里則是干冷,但溫度低得出乎我的想象,我的嘴巴不停地開裂。夜里蓋著被子時腳上的凍瘡癢得難受,只能伸在外面凍一會兒,凍醒了再縮回被窩里暖一會兒,癢醒了才伸出去凍。凌一堯想給我寄凍瘡膏,但快遞根本不可能送到,我這里太偏僻了,連蔬菜和肉都要從很遠的地方拖過來。一拖就拖一卡車,一吃就是大半月。一起在這里混生計的也有與我差不多年齡的,農(nóng)民工耐得住吃苦,但那些細皮嫩肉的年輕人都熬不住,沒呆幾天便跑得光光的。幸好我在海邊干過大半年,那邊的條件比這里好不到哪里,早就習(xí)慣了,何況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過了沒多久,凌一堯打電話告訴我,例假來了,孩子沒來。她顯然有些沮喪,而我說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懷有怎樣的心情。她家里還是極力試圖促成她與羅XX在一起,我們之間偶爾還會因一點小矛盾而爭吵,我的腦袋像被門板夾過似的,明明知道她與我一起抗爭著,可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通過這種拙劣的方式來向自己證明她沒有離我而去。由于工地的GPS儀器出了故障,我們不得不利用原始方式定位高度。我背著二十公斤的全站儀,拿著對講機,跑出很遠去尋找被大雪淹沒的原始基準點。不料,我走著走著就迷失方向,我以為可以摸回營地,不料最后我連自己的腳印都找不到了,而對講機那頭的那幫人根本無法判斷我的方位。這是我以往在海邊從未遇到的狀況,有種被人類世界拋棄的恐慌,我不敢亂走,叫那些工人趕緊回營地找人救援。但直到晚上九點,夜色已然降臨,四周只剩白雪映出的冷光,還是一點進展都沒有,對講機里滿是男人們亂哄哄的爭吵。我以為自己的小命會丟在這里,只能背朝肆虐的寒風(fēng),用大衣裹住身體,拼命維系最后那點體溫。我掏出手機給凌一堯打電話,但要么就是信號全無,要么就是無法接通,連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短信都總是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發(fā)送失敗。我平生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膽小鬼,這樣怕死,我怕我死了以后父母沒人照顧,怕自己無法被及時發(fā)現(xiàn),怕凌一堯見到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殘骸,更怕自己像狗一樣無人問津地曝尸荒野,葬禮上連一個為我哭泣的人都沒有。凌一堯啊凌一堯,如果我真的死在這里,請呼喚我的名字,把我的靈魂帶回故鄉(xiāng)吧。 我找了一個地勢稍高的土坡,將全站儀加在坡頂,以便盡早被人發(fā)現(xiàn),然后躲在北風(fēng)面的凹處,能活多久就活多久。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過去,做好最壞的打算,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橫握著筆桿,借著雪地映出的微光,在施工日志的中頁寫遺書。我在這里投了多少錢,外面還有誰誰誰欠我錢,我又欠誰誰誰的錢,我的戶口還在學(xué)校里沒拿回來,如此而已。我本來想說對不起父母,早走一步,勸凌一堯不要悲傷,下輩子有緣再見,但我歪歪扭扭地寫完那些賬目,再也沒精力寫字了。我蜷縮在那個角落里,腦子里開始胡思亂想,想著我要是即將失去意識,應(yīng)該用什么樣的姿勢才顯得體面安詳一些,不至于狼狽潦倒。有時我覺得這身體已經(jīng)完全不屬于我自己,四肢像木頭一樣無知無覺,心臟是性命寄生的最后一塊陣地。也是在這個時候,我依稀聽見上風(fēng)口傳來發(fā)動機的聲音,還有人高聲呼喊,以及雪地里沙沙的腳步聲,隨后有人從身后的土丘上沖下來,蹲在我旁邊一邊喊我名字一邊拍我的臉。我感覺自己像被人摁在水里,所有的聲音都含糊不清,燈光尤為刺眼,看不清他們到底誰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獲救了,還是正在垂死。他們把我抬起來往上一提,我整個人就像飄進太空的一塊廢料,所有的意識都跟著失重地飄著。他們把我抬進開著空調(diào)的車子里,蓋上厚被子,讓人揉捏我的四肢,不停地呼喊我,叫我保持清醒:“呂工,呂工,呂工……”我恍恍惚惚地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呂欽揚,呂欽揚……”我一下子坐了起來,拼命地推開那些工人,瞪大眼睛努力地四處觀望,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凌一堯的身影,又頹然地倒了下去。后來,那些工人和我喝酒時經(jīng)常拿這事開玩笑,說他們當(dāng)時被嚇了一跳,以為我是回光返照,以為我是聽到勾魂小鬼的點名。我一邊喝酒一邊嘲笑他們的迷信愚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醫(yī)院離這里太遠,我被帶回營地以后烤了一會兒的火也就緩過氣來,他們便讓我躺在床上休息,專門讓燒飯的老頭子來伺候我。我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掀開窗簾看見一輪咸鴨蛋黃般黯淡的紅日,凌厲的冷風(fēng)吹得活動板房的單層玻璃嗚嗚作響。我喝了熱湯,讓老頭子給我手機充電,然后給凌一堯打電話。 電話一通,她便問我昨天在干嘛的,為什么只打了一聲就掛了。 我說我昨天差點丟了命,連遺書都寫好了。凌一堯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話,她說:“你到底是去工作還是去打仗的,為什么會有生命危險,如果真的那么危險那就回來啊!”面對這樣的責(zé)問,我不知道如何應(yīng)答才好,我已經(jīng)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投入這場豪賭,怎么可能因一場意外而舉手投降。我在這里扛住雨雪風(fēng)霜,就是為了讓她此生都活得安逸,我只希望她此生都不必感受生活的艱辛,哪怕一輩子都無法理解我此時的狂熱。隨后她告訴我,她父母托人在我們那個城市給她找了一份新工作,待遇相當(dāng)不錯,催她回去工作。她知道,這樣的安排無非是讓她離羅XX更近一些,更好地掌握兩人之間的動向,于是她努力地抗爭著,一天一天地拖著。她說:“今天我媽媽說了一句話,我哭了好一會兒?!?/font> 我問:“她罵你了?”她說:“不是。她說‘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叫我不要等她哪天不在了,才后悔現(xiàn)在沒有盡孝?!蔽毅读撕靡粫?,突然意識到“疏不間親”,無論我多愛她,我的地步都很難逾越她的父母。這就是我拼死拼活地賣命,恨不得拿把刀坐在市場中央割肉兜售的結(jié)局嗎?我強忍左胸口的酸痛,問道:“你想回去了?”凌一堯沉默片刻,而后低聲說:“我會盡力扛?!北M力扛,只是盡力扛。呵呵。她能夠與我一直走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我沒有權(quán)力要求她必須永遠與我堅持到底,愛情不是靠綁架得來的。我把燒飯的老頭子支了出去,然后向她保證我很快就能出頭了,我們可以過得非常幸福,可以讓所有人都慚愧他們現(xiàn)在的阻撓。我感覺自己當(dāng)時的口才出奇地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用亢奮的狀態(tài)向她描述一個美好的未來,完全不像一個從鬼門關(guān)回來的人。但凌一堯只是安靜地聽著,緘默得讓我一度懷疑她是否還在電話那頭,我不得不傻逼兮兮地“喂”“喂”“喂”。她只是微微的嘆息一聲,說:“可是,我已經(jīng)很累了呀?!蹦且凰查g,我感覺自己的天空猛然塌陷一塊,自以為永遠不會動搖的精神支柱搖搖欲墜,電話另一頭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女孩突然變得無比陌生。我可以相信日出西方,相信江水倒流,相信六月飛雪,就是不能相信凌一堯也會決心動搖,也會有打算離我而去的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雪地里對死亡的膽怯顯得那么可笑,呂欽揚啊呂欽揚,你拼命地熬著忍著撐著盼著等著,終于保住這條下賤卑微的狗命,迎接你的現(xiàn)實就是這個模樣么?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早知道這樣,為什么不干脆聽從命運的安排,在老天為你選擇的那塊埋骨地了結(jié)此生算了?你怎么不死掉算了?你干嘛不死掉算了!!!!你死掉算了好不好!!!!啊哈哈哈哈哈哈!!!!!!!也是在那一天,我和凌一堯之間的裂紋越來越明顯,分道揚鑣的日子不期將至。 在戈壁灘的那段日子,我忙得不可開交,要么在施工現(xiàn)場東奔西跑著,要么趴在電燈泡底下看圖紙,要么與工人們混在一起喝酒。偶爾閑暇下來,我傻傻地坐在房間里看著床頭那個日歷,一遍又一遍地推算工程完工驗收的日期。另一個工程隊的項目部有一臺電視機,外接信號鍋的,偶爾我會去那里看一會兒電視,特別喜歡看江蘇衛(wèi)視。不是看非誠勿擾,也不是看電視劇,只是想看一下鏡頭里的街景。有一天,一個專題節(jié)目介紹我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我硬是死死地抓住遙控器,將那幫想看抗日連續(xù)劇的家伙晾了十幾分鐘。最讓我萬分痛苦的是,凌一堯似乎對我越來越冷淡,以往她接電話時都是興高采烈的,現(xiàn)在卻是問:“什么事?”“你至于這樣故意傷我么?”我終于不滿地問。“我有嗎?”“你態(tài)度這樣冷淡,是不是不愿意接我電話?”她說:“我們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像初戀時那樣火熱吧,總有一天,你接到我的電話時會不耐煩,握我的手時也毫無感覺?!蔽液呛堑匦Γ骸翱赡苣阏f得對吧,但那是第幾個十年呢?”凌一堯沉默許久才說:“我媽鬧我鬧得很兇,一鬧就犯氣管炎,她都要拿斷絕母女關(guān)系說事兒了,我能怎么辦?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過得很好,家庭和睦,愛情美滿,學(xué)業(yè)也很順利。可是現(xiàn)在呢,家庭,愛情和工作都亂糟糟的,每天夜里都失眠,早上一睜眼又想著怎樣把今天熬過去。我真的很累,太累了?!?我從未見過凌一堯這樣暴露自己的脆弱,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因為我自己的心空得像一個深不見底,連回音都沒有的峽谷。我很想將她牢牢抓住,可我又覺得自己像在與她的家人打一場拉鋸戰(zhàn),每個人都打著愛她的旗號不肯撒手,卻從未有人在乎她夾在其中被撕扯得多痛苦。 我說:“既然你這么為難,那就不要勉強了,回去吧。” 凌一堯愣了一下,問道:“這是你說的?” 我深呼吸一口氣,努力將淚水咽了回去,說:“我說的?!?/font>
' B2 q# F8 H5 o* z 電話那頭一片沉寂,而后掛斷了。此后的很長時間,我們誰都倔強地不肯聯(lián)系對方,直到有一天南京的房東打電話給我,問我另一把鑰匙在哪里,我才知道她已經(jīng)退掉房子,回家去了。我離開戈壁灘的時候積雪正在消融,我把手里的數(shù)據(jù)都交給項目部,連同那本撕掉遺書的施工日志,而我?guī)淼膲|付資金暫時只能抽走不到一半。一個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開著破舊的越野車把我送了出去,一路打滑,一路顛簸,一直把我送到火車站。 從南京到烏魯木齊,背離朝陽,沖向黃昏,而從烏魯木齊與之相反。那四十多小時里,我一直稀里糊涂地想著心事,日落時懷疑自己離太陽越來越遠是不是一個不詳之兆,日出東方時又在期待這是預(yù)示我可以擁有走出困境的幸運。我很無助,感覺自己的力量微弱得幾乎渺小,只能寄希望于這些毫不相干的啟示。我輾轉(zhuǎn)回到那座城市,沒有回家,在車站旁邊的賓館住了下來。我洗澡剃須換了干凈衣裳,試圖逼著自己睡一會兒,好讓自己與凌一堯見面時精神狀態(tài)好一點??墒牵矣掷в掷?,卻怎么也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心慌氣短,仿佛有人在我耳邊敲著鑼鼓大聲聒噪:“她要離開你了!她要離開你了!”凌一堯知道我回來了,我們約在安定廣場見面,面對面站著,她看著我的眼睛,說:“怎么那么多血絲?多久沒睡覺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我最近一次超過四小時的睡覺就是從戈壁雪地里撿回小命后近乎昏厥的長睡。旁邊有很多小孩子穿著旱冰鞋跑來跑去,我們生怕被撞到,于是坐到旁邊的長椅上。我告訴她,我每天都很想她,已經(jīng)把新疆的工程丟下了,不想再離開她了。她皺起眉頭,問:“你不是在那里墊資了嗎?丟下那里,你以后怎么辦?” ) m4 w4 ^- I5 V" d Z. ~$ O( n
我有些不高興:“你希望我回去?”她想了想,低嘆道:“我怕你人財兩空,不值得?!蔽翌D時不知道怎么說了,不停地揣測她這句話到底什么意思,可我的腦子處于混沌狀態(tài),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思考。她隨后又說:“前段時間,我和我媽吵了,把她氣得犯病,我外婆都打電話過責(zé)備我,問我是不是打算鬧得家人不相認,以后逢年過節(jié)都不想回家團聚,給祖宗磕頭。”她抬眼看我的時候,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委屈地說:“我外公去年去世,今年清明節(jié)應(yīng)該掃墓的,可我躲在南京就是沒回來,你難道還不理解我?我小時候是外公外婆帶大的,他們都說我忘恩負義,白眼狼?!蔽乙贿厧退裂蹨I,一邊撫慰道:“我這個工程一結(jié)束就有錢了,我去買車,我們?nèi)ソo你外公磕頭,挨家挨戶拜訪你家親戚,我也可以很孝敬你的長輩?!彼崎_我的手,自己擦掉眼淚,說:“你忘了嗎?我和你已經(jīng)是地下戀愛了,我和羅XX從年初開始就是名義上的交往,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不去了啊!我回不去了!”我們回不去了?我迷茫地看著凌一堯那張臉,那張曾經(jīng)給我溫柔也給我力量的面容現(xiàn)在滿是悲傷與決絕,這也是十年來我第一次感受到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的無奈。我許久才緩過神來,問道:“你要我怎么辦?”凌一堯低頭沉默一會兒,說:“我很累了,扛不住了,給我自由吧?!蔽腋杏X自己像被人狠狠地砸了后腦,眼前一片黑,但還是努力站起來點頭說:“好,聽你的?!薄澳銜尬业陌?”她也跟著站起來。我咬住嘴唇盡量讓自己不要說話,那么多小孩子在旁邊,不要當(dāng)眾丟人,只是張開胳膊把她摟入懷里,狠狠地抱了一下,最后一次嗅了嗅她長發(fā)的香味,然后扭頭離開那個廣場。凌一堯啊凌一堯,我曾經(jīng)發(fā)誓要為之遮蔽風(fēng)雪,此生疼愛和保護的女孩啊,你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你擁有輕描淡寫一句話就可以將我抽空靈魂放逐天際的神力啊!從今往后,我該往哪里走,該為誰而活,我該怎樣面對那么漫長那么漆黑那么毫無意義的人生啊? 隨后的一個禮拜,我過著這輩子最潦倒的日子。我暫時不想回新疆,也不想去找那些熟知凌一堯的好友,但我已經(jīng)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砸在項目上了,所以不敢回家見父母。我一直在賓館里睡著,拉著窗簾,沒日沒夜地睡,實在餓得受不了,就干啃房間里本來就有的桶裝方便面。 我以為自己呆在這個城市可以做些什么,但事實上我根本無從改變眼前的現(xiàn)實,凌一堯沒有再給我發(fā)一條短信,打一個電話,我也沒有再去聯(lián)系她。于是,我決定出去走走?! ∵@幾年來,我一直在走,從江蘇走到新疆,從荒涼的沿海灘涂走到更荒涼的戈壁灘。但我從未迷失方向,即便走在只知前后左右不知道東南西北的風(fēng)雪里,我心里也依然豎著一座高高的燈塔,依然有人期待我的歸去。可是現(xiàn)在,燈塔的光亮徹底消失,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獨自回到南京,去找以前那間房子,房東尚未將它租出去,我懇求他讓我呆一晚。凌一堯離開時將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一些被遺棄的生活用品被整整齊齊地擺在角落里,藍色的毛巾牙刷杯子都是我的,紅色的都是她的;床頭靠背還貼著當(dāng)初我從新襪子包裝上面撕下來的標簽,她總是因此而數(shù)落我“幼稚”;臺燈罩上有她用唇彩畫的卡 通臉,咧著嘴,沒心沒肺地笑著。 沒有被褥,我只能裹著衣服躺在硬床板上,開著電視睡覺。我總是迷迷糊糊地聽見她的聲音,每次都猛然驚醒,卻發(fā)現(xiàn)只是電視的聲音。我真希望我所經(jīng)歷的只是一個噩夢,真希望我醒來時看見她正在陽臺晾曬衣裳,黃昏余暉映出她可愛的身體輪廓,或者她忽然推門進來,手里提著的塑料袋還貼著超市的標簽??墒撬呀?jīng)走了,不會再出現(xiàn)了。 第二天上午,我獨自站在鏡子前洗漱,將紅色和藍色的牙刷放在一個杯子里,然后帶上房門離開。那天我重新踏上前往烏魯木齊的火車,從此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這個軀體是行尸走肉,這顆心不再屬于凌一堯,而這條命我敬老天爺。 回到戈壁灘,別人問我事情處理得怎樣,我嘿嘿地笑著說一切妥當(dāng),一副無比幸福的模樣。我不是可憐蟲,我不需要博取所謂的憐憫,我已經(jīng)丟了靈魂,但尖牙與利齒還在,我可以參與殘酷的爭奪。 我變成工地上脾氣最古怪的人,工作時精力充沛,休息時嘻嘻哈哈,但監(jiān)理都對我敬而遠之,因為我一會兒像哈巴狗一樣對他們點頭哈腰叫爺爺,一會兒像瘋狗一樣對他們兇相畢露,甚至趁著酒勁追打吹毛求疵的小監(jiān)理。合伙人經(jīng)常數(shù)落我,卻又縱容著我,因為他們不方便與別人翻臉,他們需要我這樣的瘋狗。 只是,一閑下來,我就開始發(fā)呆。同事開玩笑說,我是“墻角里的一根打狗棒”。 我們經(jīng)常會請業(yè)主或者質(zhì)監(jiān)站之類的人吃飯,我每次都咋咋呼呼,嘩眾取寵地說著各種庸俗的葷段子,然后拿出同歸于盡的架勢來喝酒,一杯接一杯地死磕。所有人都夸我海量,年輕有為,前途不可估限,但我知道,酒場和官場都是謊言的集散地。 我蹲在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上吐,然后趴在地上哭,旁邊的同事都開心地笑,所有人都知道我酒勁上來就會哭,卻沒人知道我到底在哭什么。那幾個月里,我與她完全沒有聯(lián)系,似乎這輩子都老死不相往來。我在遙遠的新疆?dāng)?shù)著每一次日升月落,期待將她遺忘的那天,可是一旦每次喝得酩酊大醉,每次從噩夢中驚醒,我都會瘋狂地想念那個熟悉的名字。 可是酒醒之后,站至人前,我還得每天強顏歡笑,聽別人講我酒后的失態(tài)模樣有多么傻逼多么傻逼多么傻逼,然后我和他們一起笑得直抹眼淚。 那里的生活極其枯燥,業(yè)主項目部的司機小廖用U盤傳給我一些歌曲,我把那些它們一股腦全裝進手機里,從鳳凰傳奇到維塔斯,從搖滾到紅歌,我毫不挑選地挨個兒聽過去,在空曠的戈壁灘上一邊開車一邊高聲嚎唱。 唯獨有一首歌讓我不得不將車子停在路邊,捂著胸口,趴在方向盤上緩氣———五月天的《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電力企業(yè)是一個不差錢的豪門,但不包括2012年在建的太陽能發(fā)電站,由于歐美對中國光伏產(chǎn)品的反傾銷制裁,光伏電站頓時陷入資金泥潭。新疆戈壁灘的氣候惡劣,通常四月份才能正常開工,十月底就完全不具備施工條件,我們提前一個月冒著冰雪和低溫開工測量放線,終于在十月基本完工。 此時的業(yè)主暴露資金極度短缺的問題,他們的注冊資金是會計師操作出來的,而銀行又盯著上頭的政策,不敢輕易貸款。于是,我們的工程款沒了著落,業(yè)主方拿資料審核說事,一天一天地拖著不肯驗收。 我?guī)еと藢I(yè)主的車子堵在工地不放行,派出所的民警一趟又一趟過來協(xié)調(diào),反反復(fù)復(fù)八趟之后,連派出所都不太愿意來了。最終我們?nèi)ヲ_業(yè)主里那個稍微老實的負責(zé)人,說暫時只要簽字驗收就行了,今年不會催要拖欠的工程款,他們剛好不堪其擾,不得不把字簽了。 這個社會,老實人都是要吃虧的。簽字的第二天,我們的人擠滿整個業(yè)主項目部的辦公室,拍著桌子催要工程款,把那個女文員嚇得躲在角落里哭。我拿著一大把小鎖,將他們辦公室里的抽屜和資料柜都掛了鎖,但掛到那個女文員那邊的時候,我看見她的抽屜里擺著一只玻璃罐子,里面擺著五顏六色的許愿星,而她的桌角還有許多未完成的折紙。 我忽然想起來,凌一堯也曾經(jīng)為我折過這個東西。 我像一個張牙舞爪的孩子被大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時的丑陋,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曾經(jīng)那個善良的溫和的喜歡惡作劇從來不忍心傷害別人的呂欽揚哪里去了?這個一臉猙獰拍桌掛鎖滿口臟話的呂欽揚又是從哪里來的? 我沒有鎖那個女文員的抽屜,默默地走出那間擁擠的辦公室。 十一月中旬,大雪封路之前,我提前離開戈壁灘,返回闊別半年的家鄉(xiāng)。也是在到家的當(dāng)天,我躊躇許久后終于鼓起勇氣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她聽到我的聲音一下子愣住了,叫我稍等一會兒,然后跑回房間接聽。 我說:“沒想到你這個南京號碼還通著?!?/font> 她說:“我每個月只交一點錢維持不停機,可惜一直沒人聯(lián)系這個號,這幾天還在想著把這個號停掉算了?!?/font> 我愣了一下:“等我的?” 她沒有說話,不肯定也不否定。 我說不禁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自己柳暗花明的現(xiàn)狀:“我已經(jīng)回來了,我也賺到錢了,不是窮小子了!你不是喜歡甲殼蟲嗎?我們?nèi)ベI一輛!還有開一家書店,我們可以去物色店面!我以后除了和你出去旅行,再也不出去逛蕩了,我很想你,我每天都很想你……” 我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大堆的話,想狗等待主人筷子上那塊骨頭一樣渴望她點一下頭,然后我開著摩托車狂飆過去擁抱她,我的人生從此完美無缺,我每天都要向蒼天和大地感恩戴德。 可惜,凌一堯低聲打斷道:“我已經(jīng)訂婚了?!?我一下子愣住了,再也蹦不出一個字,甚至忘記收起臉上因?qū)ξ磥淼你裤蕉恢挥X地流露出的笑容。訂婚了。。。未婚妻。。。妻。。。我難過得忍不住蹲了下來,用拳頭抵住胸口狠狠地摁,試圖抑制內(nèi)心如同比萬千蟲蟻啃噬的痛楚。 凌一堯啊凌一堯,你真會開玩笑啊,你怎么可能告訴我這樣一句話?你還是扎著馬尾辮的高中生啊,你不是要跟我一起氣死姚千歲嗎?你不是說“妻”這個稱呼好別扭可是你又很期待成為我的這個字嗎?你不是說一想到這個世界終將誕生一個或者兩個擁有我們兩人血脈的孩子就會覺得神奇又激動嗎? 我不堅強,我不自信,我不要臉,我是一個賤人,我想和一個無賴的孩子一樣躺下來蹬腿哭喊,把自己全身弄得滿是塵土,你回答我:你!!!!!!為!!!!!什!!!!!么!!!!!!言!!!!!!而!!!!!無!!!!信!!!!! 我說不清這段時間自己到底什么心態(tài),隨著月底的臨近,我覺得自己的心像燒盡的木炭一樣漸漸黯淡。最為迷茫的是,我有時無法確定自己到底希望她婚后過得幸不幸福,許多小說和電影都說過,愛一個人就祝她幸福,可我卻無法篤定地祝她幸福?我一度懷疑自己對她的感情是否足夠真摯,罪責(zé)感充斥內(nèi)心。 1月23日那天,凌一堯和她母親上街購物,恰巧發(fā)現(xiàn)一家飾品店的老板是她小學(xué)和初中的同學(xué),冒XX。高考之后的暑假,我和冒XX第一次認識,她幫我和凌一堯瞞這段感情瞞了好幾年,直到兩年前才漸漸失去聯(lián)系。凌一堯的母親說:“我們家堯堯初五結(jié)婚,伴娘還沒定人呢,你要不要一起來玩?” 冒XX問凌一堯:“你和他到現(xiàn)在才結(jié)婚?” 凌一堯說:“不是他。” 冒XX用意外又驚詫的目光看著她,然后當(dāng)場婉拒,說年初店里忙,走不開。凌一堯當(dāng)晚打電話給我,呵呵地苦笑,說:“一共邀請了幾個高中同學(xué),一個個都說沒空,蔣XX直接說不想來,她說以后你結(jié)婚時請她,她更不想去?!? 蔣XX也是凌一堯初中的同學(xué),也是我高中時的同班同學(xué),也就是開頭提到的那個學(xué)霸妹子,我抄她的作業(yè),騙她的零食,偷翻她的日記,我一直以為她討厭我?! ×枰粓蛘f:“我跟我媽說,我和你本來可以得到很多人的祝福,現(xiàn)在他們的祝福都快變成詛咒了,連一個捧場的好朋友都沒有。我媽這次被我說哭了,但是沒再罵我,上次她摔過盤子之后,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子石放假從外地回來,我約他出來吃飯,剛好舒緩內(nèi)心的抑郁,隨口問萬一搶婚的話他去不去。子石搖頭說:“如果他們真的走到那一步了,你就沒必要再折騰了,一個烏煙瘴氣的婚禮足夠讓很多人一輩子抬不起頭了。不過,不是還有一個星期才領(lǐng)證嗎?你再去努力一下,實在改變不了,那就認命吧,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不如意卻還是維系下去的婚姻了?!?/font> 枕邊人不是心上人,心上人只是夢中人。我想到凌一堯從今往后便是別人家的賢妻良母,而我也不得不與另一個女人同床異夢地度過下半輩子,兩個人此生都不敢將對方的名字念出來,不禁感到一陣胸悶氣短。我可以每天逢場作戲地歡笑,當(dāng)然也可以假裝深情地說“我愛你”,這些都不過是作為一個演員的基本素養(yǎng),但我無法忍受凌一堯躺在另一棟房子的另一張床上的另一個臂彎里,心里默念著我的名字。 除非凌一堯親口對我說,她已經(jīng)放下了。 男主角2月14日更新的文章:今天是公元2013年2月14日,情人節(jié),也是農(nóng)歷癸巳年正月初五,凌一堯的婚期。原本打算講完故事就銷聲匿跡,讓它慢慢冷卻,逐漸被遺忘,但事到如今還是決定給它一個最終番,省得那么多人猜來猜去,越猜越離奇。 也在這里對某些人說一聲,不要以你的生活環(huán)境作為公理定理原理來判斷這個世界,譬如學(xué)齡。我是如皋小城的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入小學(xué)時不滿六歲,因為運河上面沒有橋梁只有渡船,在淹死幾個孩子之后,學(xué)校在河?xùn)|開了一所小分校,我所在的那一屆,全年級不過七個人而已。后來,有一個家伙留級了,我那個年級一共只剩六個人———如果你們覺得這個事情很荒唐,那么你們以后對人對事作判斷時請悠著點。 2000年我未滿十五歲,以全校第12名的成績進入白蒲高中,但由于整天把心思放在踢足球上,學(xué)業(yè)受到影響,考過全班第一,也考過二三十名。也是在那里,我開始人生的初戀并且不幸被抓,飽受政教處的折騰,也得到班主任老姚的格外關(guān)照。冬天起床后為了暖一下身體,出門時我們灌了一口紅酒,最后被老姚攔在門口,每人做了20個俯臥撐,他終于將我鎖定。他后來對同寢室的阿榮說:“XXX同學(xué)今早喝酒了,可能是因為感情受挫,你們一定要對他關(guān)心愛護。” 在此感謝千歲大人。 正如故事里所說,高考時我數(shù)學(xué)失利,只考到本二,而凌一堯正常發(fā)揮,考取名牌一本,但我至少可以與凌一堯光明正大地戀愛了。這場戀愛不偉大也不光榮,和所有的校園情侶一樣,懵懵懂懂,渾渾噩噩,為了莫名其妙的小事吵架,也為了裝逼矯情的小事開心。但我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一切都變得陡然沉重,因為我拿著兩三千的月薪,無法掙脫窮困的枷鎖。 情侶之間最無法彌合的矛盾,就是為了錢而吵架。 我業(yè)余時間開始寫小說,希望成為所謂的修仙小說寫手,寫一個少年得到神仙指點不斷修煉不斷進步最后成為神魔人三界主宰,這種故事非常無趣但它就是有市場,興許可以為我賺得娶老婆的本錢。但最后,我毫無建樹,因為我對此根本一點都不感興趣,我后來出版的小說也是一個反響平平的都市愛情故事。 再后來,我去給出版社做槍手,為他人做嫁衣。寫自己的故事,署他人的名,拿一筆如同售賣親子得來的錢。這樣的工作可以為我提供七八萬的年薪,但我只是別人的影子,沒有一點社會地位,當(dāng)凌一堯的父親問我從事什么工作,我說是出版社,可是我心里明白,出版社的員工花名冊里壓根兒沒有我的名字。 我只是別人花錢雇來的影子武士。 在那段時間,凌一堯的父母對我說了“NO”,我與凌一堯之間也不停地發(fā)生爭執(zhí),我一度出現(xiàn)精神抑郁的狀況,整夜整夜地失眠。也是在那段時間,我與一個早年認識的北京女孩聊得較多,當(dāng)初認識時她才十八九歲,素顏時很像大學(xué)時期的凌一堯。 我走進一個死胡同,我將這個北京女孩當(dāng)作凌一堯,試圖用一個從未謀面的人來排擠凌一堯,那段顛三倒四的日子就是這樣混過去的。后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暗戀北京女孩,還是在思念凌一堯。 再后來,北京女孩長大了,她與同學(xué)創(chuàng)建“powerful”的品牌,而我依舊是默默無聞的呂欽揚,互相刪了微博和豆瓣。 后來我遇到一個既稱得上哥又稱得上叔的長輩,他問我怕不怕苦,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干工程,加入這個既辛苦又容易暴發(fā)的行業(yè)。當(dāng)時我想錢已經(jīng)想瘋了,我看見運鈔車都會不自覺地想一下各種可能性,我每天都渴望賺到錢但我不知道如何賺,每天都被這種矛盾折磨得無法入睡。 凌一堯試圖阻止我,但我還是跟他一起走了,先去海邊干圍海,沒有賺到現(xiàn)錢,政府工程的付款方式非常扯淡。再后來,我們又去新疆做光伏電站,在那里,一起趟過黃海和戈壁的技術(shù)員把命丟在那里。他比我小一歲,出來賣命的原因也是為了某個她。 因為出現(xiàn)傷亡事故會導(dǎo)致工程停滯,業(yè)主最后托關(guān)系出具自然死亡證明,80萬元私了,尸體在當(dāng)?shù)赝A藥滋旌蟛呕鸹?。為了把他帶回江蘇,我們?nèi)溯喠鏖_車,手機按了免提擺在骨灰盒上,里面?zhèn)鞒鰜碜约亦l(xiāng)老人的呼喚:“天冷霜重,快點歸鄉(xiāng)哦!” 當(dāng)我回到家鄉(xiāng),凌一堯與別人的婚事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盟脑捴v,“和他結(jié)婚或者和你結(jié)婚,現(xiàn)在對我而言,似乎都無所謂了”。我們打電話都要偷偷摸摸的,我們對此都非常厭煩,年底婚期將至的那段時間,凌一堯在派發(fā)請柬時難免遇到我們當(dāng)時的一些老朋友,她的情緒出現(xiàn)波動,開始猶豫不決,甚至想過悔婚。 可是即便他不是她想要的,那現(xiàn)在的我就是她想要的么? 我也曾經(jīng)歡欣鼓舞地認為自己的愛情可以失而復(fù)返,但最終鬧騰一段時間,我們都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再普通不夠的婚前焦慮而已。我們很久以前就各自走上背離對方的道路,只是我獨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為兩條道路在前面仍會交匯。 那個技術(shù)員經(jīng)常喝酒以后和我聊他那讓我一聽就想打瞌睡的愛情,一提到他的女朋友以后可能和別人結(jié)婚,他就忍不住抹眼淚,說:“要是她以后和別人結(jié)婚,我一定要躺到她家門口,從我身上跨過去才讓她出門。” 1月27日,我做了人生里最操蛋的事情,我去了他女朋友舉辦婚禮的那家酒店,將一塊舊紅布壓在迎賓門毯底下?,F(xiàn)在你就躺在這里了,可是你阻止得了么? 至于紅布是什么,我家鄉(xiāng)的人興許會明白。 講完這個故事之后,我比你們?nèi)魏稳硕紵o法自拔,老是夢見白蒲高中那條河,夢見她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走下橋頭,夢見她站在陽臺上憂慮地望著遠方。但那又能如何,我現(xiàn)在一想起她,只記得她從十五歲到二十四歲的模樣,卻想不起來她如今著了粉黛之后的相貌。 我的脾氣也越來越壞,時而莫名其妙地摔東西,時而一個人在家唱歌,我有時都想著自己是不是有點精神分裂,懷疑自己會不會哪天睜眼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些經(jīng)歷只是一場夢。 昨天是家鄉(xiāng)風(fēng)俗里迎財神的日子,而今天是送財神的日子,漫天的璀璨煙火,其中便有為祝福她的未來而怒放。凌晨五點,我踏上前往上海的車子,今天在上海呆一宿,明天飛往北京,拜見幾位資歷厚重的前輩。 正月初五,情人節(jié),故人著新衣,嫁作他人婦。 這只金箍,先戴為敬。
& A+ t, O) `7 P4 E; k4 c r |